●卷三
元、白齊名,有自來矣。元微之寫白詩於閬州西寺,白樂天寫元詩百篇,合為屏風,更相傾慕如此。而樂天必言微之詩得己格律頓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更”)進,所謂“每被老元偷格律”是也。然微之《江陵放言》與《送客嶺南詩》,樂天皆擬其作何耶?東坡嘗效山谷體作江字韻詩,山谷謂坡收斂光芒,入此窘步。余於樂天亦云。
詩人讚美同志詩篇之善,多比珠璣、碧玉、錦繡、花草之類,至杜子美則豈肯作此陳腐語邪?《寄岑參詩》云:“意愜關飛動,篇終接混茫。”《夜聽許十一誦詩》云:“精微穿溟涬,飛動摧霹靂。”《贈盧琚詩》曰:“藻翰惟牽率,湖山合動搖。”《贈陳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鄭”)諫議詩》云:“毫髮無遺憾,波瀾獨老成。”《寄李白詩》云:“筆落驚風雨,詩成泣鬼神。”《贈高適詩》云:“美名人不及,佳句法如何。”皆驚人語也。視餘子其神芝之與腐菌哉!
李太白、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。余觀太白《古風》、子美《偶題》之篇,然後知二子之源流遠矣。李云:“《大雅》久不作,吾衰竟誰陳!《王風》委蔓草,戰國多荊榛。”則知李子所得在《雅》。杜云: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。騷人嗟不見,漢道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選”)盛於斯。”則知杜之所得在騷。然李不取建安七子,而杜獨取垂拱四傑何耶?南皮之韻,固不足取,而王、楊、盧、駱亦詩人之小巧者爾。至有“不廢江河萬古流”之句,褒之豈不太甚乎?
賈島攜新文詣韓愈云:“青竹未生翼,一步萬里道。安得西北風,身願變蓬草。”可見急於求師。愈贈詩云:“家住幽都遠,未識氣先感。來尋吾何能,無殊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味”)嗜昌歜。”可見謙於授業。此皆島未儒服之時也。洎愈教島為文,遂棄浮屠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圖”),學舉進士。《摭言》載島初赴名場,於驢上吟“鳥宿池邊樹,僧敲月下門”。遇權京尹韓吏部呵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呼”)唱而不覺,洎擁至馬前,則曰:“欲作敲字,又欲作推字,神游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遊”)詩府,致衝大官。”愈曰:“作敲字佳矣。”是時島識韓已久矣,使未相識,愈豈肯教其作敲字邪!
余讀許渾詩,獨愛“道直去官早,家貧為客多”之句。非親嘗者,不知其味也。《贈蕭兵曹詩》云:“客道恥搖尾,皇恩寬犯鱗。”“直道去官早”之實也。《將離郊園詩》云:“久貧辭國遠,多病在家希。”“家貧為客多”之實也。
蘇養直《清江曲》見賞於東坡,以為與李太白無異。所謂“屬玉雙飛水滿塘,菰蒲深處浴鴛鴦”是也。既為前輩所賞,名已不沒。而又作《后清江曲》一篇,岂养直尚恶其少作邪?所谓“呼儿极浦下笭箵,社瓮欲熟浮蛆香。”“輕蓑淅瀝鳴秋雨,日暮乘流自相語。”如此等句,《前清江曲》似未到也。
作詩貴雕琢,又畏有斧鑿痕,貴破的,又畏黏皮骨,此所以為難。李商隱《柳詩》云:“動春何限葉,撼曉幾多枝。”恨其有斧鑿痕也。石曼卿《梅詩》云:“認桃無綠葉,辨杏有青枝。”恨其黏皮骨也。能脫此二病,始可以言詩矣。劉夢得稱白樂天詩云:“郢人斤斵無痕迹,仙人衣裳弃刀尺。世人方內欲相從,行盡四維無處覓。”若能如是,雖終日斵而鼻不傷,終日射而鵠必中,終日行於規矩之中,而其迹未嘗滯也。山谷嘗與楊明叔論詩,謂以俗為雅,以故為新,百戰百勝。如孫、吳之兵,棘端可以破鏃;如甘蠅、飛衛之射,捏聚放開,在我掌握,與劉所論,殆一轍矣。
杜牧《赤壁詩》云:“折戟沉沙鐵未消,自將磨洗認前朝。東風不與周郎便,銅雀春深鎖二喬。”李義山集中亦載此詩,未知果何人所作也。
自古文人,雖在艱危困踣之中,亦不忘於製述。蓋性之所嗜,雖鼎鑊在前不卹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恤”)也,況下於此者乎?李後主在圍城中,可謂危矣,猶作長短句。所謂“櫻桃落盡春歸去,蝶翻金粉雙飛。子規啼月小樓西”,文未就而城破。蔡約之嘗親見其遺藁。東坡在獄中作詩《贈子由》云:“是處青山可藏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埋”)骨,它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他”)年夜雨獨傷神。”猶有所託而作。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云:“賢相燮元氣,再欣海縣康。應念覆盆下,雪泣拜天光。”猶有所訴而作。是皆出於不得已者。劉長卿在獄中,非有所託訴也,而作詩云:“斗間誰與看冤氣,盆下無由見太陽。”一詩云:“壯志已憐成白髮,餘生猶待發青春。”一詩云:“冶長空得罪,夷甫不言錢。”又有《獄中見畫佛詩》,豈性之所嗜?則縲絏之苦,不能易雕章繢句之樂與?
黃庶,字亞夫,嘗有《怪石》一絕傳於世云:“山鬼水怪着薜荔,天祿辟邪眠莓苔。鉤簾坐對心語口,曾見漢家池館來。”人士膾炙,以為奇作。唐張碧詩亦不多見,嘗有《池上怪石詩》云:“寒姿數片奇突兀,曾作秋江秋水骨。先生應是厭風雷,着向池邊塞龍窟。我來池上傾酒尊,半酣書破青煙痕。參差翠縷擺不落,筆頭驚怪黏秋雲。我聞吳中、項容水墨有高價,邀得將來倚松下。鋪却雙繒直道難,掉首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手”)空歸不成畫。”二詩殆未易甲乙也。
杜子美詩喜用《文選》語,故宗武亦習之不置,所謂“熟精《文選》理,休覓彩衣輕”。又云“呼婢取酒壺,續兒誦《文選》”是也。唐朝有《文選》學,而時君尤見欽(《歷代詩話》本無“欽”字)重,分別本以賜金城,書絹素以屬裴行儉是也。外史《擣扤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梼杌”)》載,鄭奕嘗以《文選》教其子,其兄曰:“何不教讀《論語》,免學沈、謝嘲風弄月,污人行止。”鄭兄之言,蓋欲先德行而後文藝,亦不為無理也。
元和十一年六月,武元衡將朝,夜漏未盡三刻,騎出里門,遇盜,薨於牆下。許孟容謂國相橫尸而盜不得,為朝廷恥。遂下詔募捕,竟得賊(《歷代詩話》本無“賊”字)。始得張晏者,王承宗所遣;訾珍者,李師道所遣也。初,元衡策李錡之必反。已而錡果反就誅。由是諸鎮桀驁者,皆不自安,以致於是。劉夢得有《代靖安佳人怨詩》云:“寶馬鳴珂踏曉塵,魚文匕首犯車茵。適來行哭里門外,昨夜畫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華”)堂歌舞人。”又云:“秉燭朝天遂不回,路人彈指望高臺。牆東便是傷心地,夜夜秋螢飛去來。”余攷夢得為司馬時,朝廷欲澡濯補郡,而元衡執政,乃格不行。夢得作詩傷之而託於靖安佳人,其傷之也,乃所以快之與?
裴度平淮西,絕世之功也。韓愈《平淮西碑》,絕世之文也。非度之功不足以當愈之文,非愈之文不足以發度之功。碑成,李愬之子乃謂沒父之功,訟之於朝。憲宗使段文昌別作。此與舍周鼎而寶康瓠何異哉?李義山詩云:“碑高三丈字如手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斗”),負以靈鼇蟠以螭。句奇語重喻者少,讒之天子言其私。長繩百尺拽碑倒,麄砂大石相磨治。公之斯文若元氣,先時已入人肝脾。”愈書愬曰:“十月壬申,愬用所得賊將,自文城因天大雪,疾馳百二十里到蔡,取元濟以獻。”與文昌所謂“郊雲晦冥,寒可墮指。一夕卷旆,淩晨破關”等語,豈不相萬萬哉!東坡先生責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謫”)官過舊驛壁間,見有人題一詩云:“淮西功業冠吾唐,吏部文章日月光。千古斷碑人膾炙,世間誰數段文昌。”坡喜而錄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誦”)之。
裴度在朝,憲宗委任不疑,使破三賊。已而吳元濟授首,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,李師道被擒。兩河諸侯,忠者懷,強者畏,克融、廷湊皆不敢桀驁,勳烈之盛,一時無與比肩者。惟李義山指為聖相,詩曰“帝得聖相相曰度”,又曰“嗚呼聖皇及聖相”,亦過矣哉。荀卿曰:“得聖臣者帝。”若舜、禹、伊尹、周公皆聖臣也,謂四人為聖臣則可,謂裴度為聖相,其可哉?
李翱、皇甫湜集中皆無詩。世傳翱有《縣君好磚渠》一詩,並《傳燈錄》載《答藥山》一偈,湜秖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祗”)有《浯溪留題》一篇而已。
劉叉愛金使酒,不拘細行,士類鄙之。史載叉持韓愈金數斤去,曰:“此諛墓中人得爾,不若與劉君為壽。”是愛金者。又載少為俠行,因酒殺人亡命,會赦出。是使酒者。而其集有《烈士詠》云:“烈士或愛金,愛金不為貧。義死天亦許,利生天亦嗔。胡為輕薄兒,使酒殺平人。”豈叉自以為烈士邪?
劉叉詩酷似玉川子,而傳於世者二十七篇而已。《冰柱》、《雪車》二詩,雖作語奇怪,然議論亦皆出於正也。《冰柱詩》云:“不為四時雨,徒於道路成泥柤(《歷代詩話》本原亦作“柤”,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“阻”)。不為九江浪,徒能汨沒天之涯。”《雪車詩》謂“官家不知民餒寒,盡驅牛車盈道載。屑玉載載欲何之?祕藏深宮,以禦炎酷。”如此等句,亦有補於時,與玉川《月蝕詩》稍相類。
東坡拈出陶淵明談理之詩,前後有三:一曰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”二曰“笑傲東軒下,聊復得此生”。三曰“客養千金軀,臨化消其寶。”皆以為知道之言。盖摛章繪句,嘲弄風月,雖工亦何補。若覩道者,出語自然超詣,非常人能蹈其軌轍也。山谷嘗跋淵明詩卷云:“血氣方剛時,讀此詩如嚼枯木。及綿歷世事,如決定無所用智。”又嘗論云:“謝康樂、庾義城之詩,爐錘之功,不遺餘力,然未能窺彭澤數仞之牆者,二子有意於俗人贊毀其工拙,淵明直寄焉。”持是以論淵明詩,亦可以見其關鍵也。
省題詩自成一家,非他詩比也。首韻拘於見題,則易於牽合,中聯縛於法律,則易於駢對,非若遊戲於煙雲月露之形,可以縱橫在我者也。王昌齡、錢起、孟浩然\李商隱輩皆有詩名,至於作省題詩,則疎矣。王昌齡《四時調玉燭詩》云:“祥光長赫矣,佳號得溫其。”錢起《巨魚縱大壑詩》云:“方快吞舟意,尤殊在藻嬉。”孟浩然《騏驥長鳴詩》云:“逐逐懷良馭,蕭蕭顧樂鳴。”李商隱《桃李無言詩》云:“夭桃花正發,穠李蕊方繁。”此等句與兒童無異,以此知省題詩自成一家也。
詩人比雨,如絲如膏之類甚多,至杜牧乃以羽林鎗為比(“杜牧”以下九字,《歷代詩話》本脫前七字,“為比”訛作“為此”),恐未盡其形似。《念昔遊》云:“雲門寺外逢猛雨,林黑山高雨腳長。曾奉郊宮為近侍,分明[扌雙] [扌雙]羽林槍。”《大雨行》云:“四面崩騰玉京仗,萬里橫互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亙”)羽林槍。”豈去國淒斷之情,不能忘雞翹豹尾中邪?
武元衡詩不多,集中有《酬嚴司空荊南見寄詩》兩篇,一云:“金貂再領三公府,玉帳連封萬戶侯。”一云:“漢家征鎮委條侯,虎節龍旌居上頭。”皆續以“簾卷青山巫峽曉,煙開碧樹渚宮秋。”第三聯一云:“劉琨坐嘯風清塞,謝朓題詩月滿樓。”一云:“金笳盡掩故人淚,麗句初傳明月樓。”皆續以“白雪調高歌不得,美人相顧翠蛾愁。”人訝其太同。余謂乃元衡刪潤之本,集中兩存之爾。當以前篇為正,後篇誠未工也。
詩體如八音歌、建除體之類,古人賦詠多矣。用十二神為詩者,始見於沈炯,山谷亦嘗效為之。余友人莫之用,其祖戩,嘗以辯舌說賊,脫百人於死,意其後必昌,而之用乃貧不能以自存,天理殆難曉也。余嘗以此格作詩贈之云:“抱犬高眠已云足,更得牛衣有餘燠。起來敗絮擁懸鶉,誰羨龍髯織冰縠。踏翻菜園底用羊,從他春雷吼枯腸。擊鍾烹鼎莫渠愛,小芼自許猴葵香。半世饑寒孔移帶,鼠米占來身漸泰。吉雲神馬日匝三,樗蒲肯作猪奴態。虎頭食肉何足誇,陰德由來報宜奢。丹灶功成無躍兔,玉函方秘緣青蛇。”
仲長統云:“垂露成幃,張霄成幄。沆瀣當餐,九陽代燭。”蓋取無情之物作有情用也。自後竊取其意者甚多。張志和則云:“太虛為室,明月為燭。”王康琚則云:“華條當圜屋,翠葉代綺窻。”吳筠則云:“綠竹可充食,女蘿可代裙。”劉伶則云:“日月為扃牖,八荒為庭衢。”皆是意也。李義山《無題詩》云:“春蚕到死絲方歇,蠟炬成灰淚始乾。”此又是一格。今效此體為俚語小詞傳於世者甚多,不足道也。
東坡在儋耳時,余三從兄諱延之,自江陰擔簦萬里,絕海往見,留一月。坡嘗誨以作文之法曰:“儋州雖數百家之聚,州人之所須,取之市而足,然不可徒得也,必有一物以攝之,然後為己用。所謂一物者,錢是也。作文亦然,天下之事,散在經子史中,不可徒使,必得一物以攝之,然後為己用。所謂一物者,意是也。不得錢不可以取物,不得意不可以用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明”)事,此作文之要也。”吾兄拜其言而書諸紳。嘗以親製龜冠為獻,坡受之,而贈以詩云:“南海神龜三千歲,兆葉朋從生慶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愛”)喜。智能周物不周身,未免人鑽七十二。誰能用爾作小冠,岣嶁耳孫刱其制。今君此去寧復來,欲慰相思時整視。”今集中無此詩,余嘗見其親筆。後坡歸宜興,道由無錫洛社,嘗至孫仲益家。時(《歷代詩話》本無“時”字)仲益年在髫齔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齠齔”),坡曰:“孺子習何藝?”孫曰:“學對屬。”坡曰:“試對看。”徐曰:“衡門稚子璠璵器。”孫應聲云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曰”):“翰苑仙人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神仙”)錦繡腸。”坡撫其背曰:“真璠璵器也!異日不凡。”二事皆吾鄉人士所知,輒記於此。
唐王建以宮詞名家。本朝王岐公亦作宮詞百篇,不過述郊祀、御試、經筵、翰苑、朝見等事,至於宮掖戲劇之事,則祕不得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可”)傳,故詩詞中亦罕及。若建者,乃內侍王守澄之宗侄,得宮中之事為詳。如“叢叢洗手繞金盆,旋拭紅巾入殿門。衆裏遙拋新橘子,在前收得便承恩。”又云“避脫昭儀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避暑昭陽”)不擲盧,井邊含水噴鵶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鴉”,同)雛。內中數日多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無”)呼喚,寫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搨”)得《滕王蛺蝶圖》。”如此之類,非守澄說似,則建豈能知哉。初,守澄讀建宮詞,謂之曰:“宮掖之事,而子昌言之,儻得罪,將奚贖?”建與之詩曰:“三朝行坐鎮相隨,今上春宮見小時。脫下禦衣先賜着,進來龍馬每教騎。長承密旨歸家少,獨奏邊機出殿遲。不是姓同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當家”)親說向,九重爭得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遣”)外人知。”自是守澄不敢有言。花蕊夫人亦有宮詞百篇,如“月頭支給買花錢,滿殿宮人近數千。遇着唱名多不語,含羞急過御床前”之類,亦可喜也。
郛子稍學作小詩,嘗賦《梅花》云:“玉屑裝龍腦,雲衣覆麝臍。何堪夜來雪,香色兩淒迷。”《留友人詩》云:“良友間何闊,春事遽如許。勞君下鷗沙,一葉繫春渚。昨夢墮前世,再見欣欲舞,聊呼花底杯,酒面點紅雨。狂歌謝貫珠,清論雜揮塵。驪駒未可歌,妙句須君吐。”觀此數語,似粗知詩家畦徑,學之不已必佳,但恐其中墮爾。